你為什么要成為一名三農創作者?
中國政府推動鄉村振興的背景下,不少農村近一兩年涌現一群‘三農創作者’,工作是拍攝并發布以農村生活為題材的短視頻。耕田、摘水果、做飯吃飯、做農家菜……一幕幕帶粗糙感的畫面,沒有夸張的人物或情節,樸實無華的內容卻有廣大受眾,喚起了農村之外許多人的好奇與鄉愁。有人戲言,手機就快取代鋤頭,成為‘新農民’的謀生工具;這群草根創作者快速進入網民視線,他們不以‘網紅’自居,他們如實記錄并創造著與時俱進的農村故事。
重慶武隆區茶臺村慵懶的周六下午,鄉間的寧靜被一陣撕心裂肺的豬叫聲劃破。在家中閑蕩的農村小哥代飛(25歲)本能地披上外套、套上靴子,飛奔到100米外的鄰居家,與一群大漢共同制伏一頭拼了命在掙扎的豬。
代飛26歲的妻子張小鳳緊跟在后,但她的任務不是一起制伏豬,而是拿著一臺手機,拍攝眼前這喧鬧的一幕。
三農創作者代飛通過短視頻記錄并分享重慶武隆的農村生活,妻子張小鳳也參與拍攝。(林展霆攝)
原來,鄰居家準備賣出四頭養殖豬,與豬商交易前需要為豬蒙頭稱重,得出動多人制伏不斷反抗的豬。這充滿畫面感的過程被張小鳳拍下、掛上丈夫在短視頻平臺“西瓜視頻”上名為“重慶小代”的賬號,供超過30萬名粉絲觀賞。
武隆茶臺村一戶農家賣豬,九人幫忙稱重量,過程被代飛妻子拍下,掛上西瓜視頻。(林展霆攝)
該平臺上,代飛有個相當獨特的認證標簽:“優質三農領域創作者”。“三農”指的是農村、農業、農民,而顧名思義,“三農創作”就是以三農為題材的短視頻、直播或文章創作,是西瓜視頻、火山小視頻等短視頻平臺近一兩年力推的內容類別。
瀏覽“重慶小代”賬號的上百個視頻,像在近距離觀看一名農村大男孩的小日子:幫鄰居制伏豬和修洗衣機、為再循環電單車上蠟、和家人一起吃飯……內容樸實無華,甚至可說是平淡無奇,但每日仍吸引數萬人點擊觀看。
自稱有點靦腆的代飛告訴《聯合早報》記者:“我的個人風格就是真實、簡單,像村里今天賣豬就可以拍,沒刻意找素材,比較隨意。”問他為何這么多人愛看他的生活日常,他笑說:“這個我也沒看懂,也覺得有點奇怪!”
像代飛這樣的“三農創作者”是日益壯大的網絡群體,已自成一套行業體系。“今日頭條”今年9月公布的數據顯示,該平臺有3萬2000名三農創作者,迄今發布了120萬篇圖文與視頻,并累積了350億次閱讀與播放量,內容包括農村生活、農業技術、惠農資訊、農貿行情、農機選購、農資推介等。
粉絲的追捧與平臺的扶持,更成就了三農創作領域的大咖——西北小強、鄉村小喬、巧婦九妹等鄉土人物已成品牌效應,背后的支撐力量是日趨專業化的經營團隊,較有名氣的創作者年收入達數十萬元(人民幣,下同,10萬元人民幣約2萬新元)不足為奇。
政策企業扶持三農創作
這一波三農創作的爆發并非偶然。中共去年在十九大報告中提出鄉村振興戰略,目標是在2050年實現“農業強、農村美、農民富”,政策方針包括利用“互聯網+”等新興手段,推動農業信息化,提升農業品牌。
網絡微營銷專家、自媒體創業導師秦緒文受訪時說,“三農自媒體”一詞去年開始火起來,今年更呈現一片市場紅海。他解釋說,國家宏觀政策出臺后,企業看到了苗頭,便會制定與國家戰略相應的營業模式,像是對三農自媒體給予大力扶持。
以“今日頭條”為例,該平臺今年7月宣布推出“金稻穗計劃”,承諾一年投入至少5億元,用于加大對三農創作者的補貼、助力三農信息普惠、獎勵三農優質內容等。
這些扶持政策也緊密對接另一國家大戰略——精準扶貧,例如為貧困地區農產品注入流量,幫助用戶推廣和銷售產品,以及招募“三農合伙人”,幫助貧困縣打造扶貧產品。
在政策與企業的引導下,三農創作呈現的是一副積極正面的形象,這和直播與短視頻平臺早前興起時,一些農村用戶炒作的獵奇、低俗題材差距甚遠,也擺脫了所謂“底層殘酷物語”的刻板形象。同時,農村人物的定位不再是“主播”或“網紅”,而是更具樸實色彩的“三農創作者”。
而流量證明了,三農內容在符合政治與商業需求的同時,也確實有其廣大受眾。
代飛分享說,自己賬號上第一條“爆文”(指觀看量極高的文章、視頻)是一段農村母女為一名90歲壽星制作九層大蛋糕的視頻,四分半鐘的視頻記錄涂奶油、添裝飾、加水果等步驟,如此簡單的概念,竟累積超過500萬次播放量。
這段視頻的爆紅看似莫名其妙,其實背后有其情感邏輯——關于農村親情與溫情的內容,往往容易引起觀眾共鳴。留言板上,大批網友就不約而同祝賀壽星生日快樂,并表示希望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能一樣長壽,身體健康活到90歲。
代飛在農村洗紅薯的視頻,兩天內累積4萬觀看人次。(視頻截圖)
點擊觀看背后是鄉愁
又如另一三農創作者“湘北曾姨”,以親切憨厚的湖南“曾姨”形象,推介家鄉菜、介紹民俗風情、直播家庭聚會,賬號開設一年已累積51萬名粉絲。
50歲的“曾姨”背后的推手其實是她24歲的兒子文武,視頻拍攝與剪輯都由他負責。問他媽媽的號召力是什么,文武說:“淳樸、善良、真實。”至今,曾姨面對鏡頭表情依然稍顯僵硬,普通話也說得不標準,但這些缺點對觀眾一點也不重要。
‘湘北曾姨’以親切憨厚的形象走紅,常在短視頻中推介家鄉特產。(湘北曾姨提供)
追根究底,對三農創作的渴求很大部分其實源自鄉愁。文武解釋說:“我們湖南有很多在外省打工上班的,看一下我們鄉下的視頻,會有家的親切感。”
他也說:“很多生活在大城市的朋友沒接觸過農村,對農村感到好奇或羨慕,會覺得農村空氣很好,而且無論家人或鄰居之間,氣氛都很融洽。”
雖然圈粉無數,但文武和代飛都不認為自己成了“農村網紅”,并有意識地與這個標簽保持距離。代飛說:我只是一個平凡人,在拍自己的生活,不想成為網紅,網紅是非多。”
對他而言,更大的滿足感源自給觀眾帶來的精神提振。“我覺得我的視頻能給人帶來快樂和輕松。看到網友說:‘工作一整天后看看小代的視頻,會讓我很放松’,這就讓我很開心了。”
返鄉拍三農成風潮
隨著三農自媒體漸成氣候,當個“三農創作者”不僅是業余興趣,更成了賺錢的全職專業,讓不少村民蠢蠢欲動。網上就有人這么問道:農民不在城市打工,辭職回鄉做三農自媒體,能賺夠錢養家糊口嗎?
來自廣西的“巧婦九妹”便是靠三農創作致富的典型例子。據報道,真名甘有琴的她原本是個默默無名的農村婦女,去年憑農村生態和美食視頻走紅后,借助名氣以電商形式出售家中水果,并也幫助鄉親集結貨源拓展銷售,年銷售額據稱超過千萬元,收入讓城市白領都望塵莫及。
這類三農自媒體改寫命運的故事,讓不少農村青年受到啟發。網絡微營銷專家、自媒體創業導師秦緒文說,一些原籍農村的城市打工族對創業可能有興趣,卻受限于城市生活成本等因素,如今三農自媒體平臺的出現,給了他們回返農村創業的機會,而成本只是一架手機和一臺電腦。
網絡微營銷專家、自媒體創業導師秦緒文:目前三農創作內容范圍較窄,多數只聚焦農村日常。
投身三農創作前,代飛曾到浙江一家淘寶店打工,月入4000元。他透露,自己去年在“今日頭條”看到一場題為“三農自媒體作者年入50萬”的演講,萌生了轉行念頭。“他們(三農創作者)的生活方式和我們的其實也差不多,別說50萬,只要和外面工資差不多,我就滿足了。”
他透露,目前當全職三農創作者的收入比在城里打工稍高,但更讓他快樂的是,能呆在農村陪伴兩個年幼女兒。
“湘北曾姨”賬號經營者文武更感慨說,和之前在廣州當電工、時刻想念家鄉和親人的日子相比,“現在的生活讓我找到了自我,這才是我真正想過的生活,我本來就是一個農村出生的孩子”。
中國人民大學農業與農村發展學院教授鄭風田受訪時,如此概括三農創作的吸引力:“回到農村的廣闊天地,在那里農民是主人,如果能賺錢該多好,何必繼續留在城內?一開始跑出來,也只因為在農村賺不了錢。”
內容不應只有做飯吃飯
話說回來,三農創作者仍是新興職業,多數人仍在摸索一條穩定、可持續的謀生之路。目前,三農創作者的視頻觀看量越高,可獲的流量費就越多。他們也能在平臺上開設小店鋪,出售農產品賺取更多收入。
這考驗著三農創作者的銷售技巧和業務運營能力。代飛坦言,自己正嘗試開拓電商業務,但由于所在地是山區,運輸費因此不占優勢,比不上平原地區的三農創作者。
與此同時,想分食三農自媒體大餅的人也越來越多,以致內容同質化問題浮現。秦緒文在一篇文章中寫道,三農自媒體“十個有八個是拍攝吃飯內容,難道沒有啥東西可拍了嗎?”
他分析說,拍攝吃飯的視頻簡單,在家中就能完成,一些三農創作者為了有更多時間準備素材和剪輯視頻,“就搞點做飯吃飯的吧,起碼也算在農村家里,也有點新鮮感。”
秦緒文受訪時進一步說,目前三農創作內容范圍較窄,主要限于農村生活場景、美食、做飯吃飯,但呈獻農村新文化或能觸動心靈、關于昔日農村印象的內容未出現,這些空白有待填補。
不斷發掘新題材,考驗的是創意思維和對素材的嗅覺。像是記者采訪代飛之余,也成了他拍攝的對象,與代飛一家聊天和共進午餐的畫面,隔天剪輯成了一段題為“家里來了一位新加坡的帥小哥,小哥說了啥?一家人都笑了”的短視頻,上載至西瓜視頻,幾天下來觀看次數累積近萬。
正如代飛妻子張小鳳所言,“重慶小代”記錄的就是鄉間各種新鮮日常,但夫妻倆從不刻意“制造”內容,真正發生的事才去拍,“我們確實也不會演”。
代飛不時在視頻中與家中幾條狗互動,可愛的狗狗吸引不少粉絲。(代飛提供)
學者鄭風田認為,三農創作者對鄉村振興雖不至于“完全起作用”,但至少是推介農村非常有效的媒介。“農村地廣人稀,最缺乏的是宣傳,拍出這個地方的美景和風土民情,慢慢可以吸引城市人觀看和了解,像是全民廣告。”
他如此肯定這群草根創作者的價值:“農村太大了,農村事太多了……而藝術家有很多不同方面的創造力,這群(三農創作者)自己拍出的東西,在普通民眾心中,可信度也會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