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完蛋之前是什么樣子的?
本文作者:針尖團隊成員 夕岸
8月3日,程序員霍炬發表了《互聯網完蛋了,已經。 》一文,他指出:原本去中心化的互聯網,已經在互聯網巨頭的影響下變成了中心化的結構。“普通用戶和互聯網公司、資本市場一起,創造了歷史上最大的籠子,并且成功把自己關了進去。”“這不是個技術問題,這是個社會問題。”在批評現狀的時候,很多人會懷念曾經的互聯網——的確,我們從二三十年前甚至更早的互聯網歷史中可以看到許多理想主義的閃光。但是,曾經的互聯網是否真的如懷舊者所言的那樣美好?理想主義者為何沒能勝過他們的對手?針尖的這篇文章,希望呈現出更為全面的圖景。如作者所言,“如果我們無法完整講述已有的故事,就無法阻止后來人墮入黑暗。”當年輕人在智能手機的各種社交媒體應用中切換時,他們大多不會想到:曾經的網絡并不是如今的模樣。
這兩年,面對網絡高速的集權化和寡頭化,懷舊的情緒也開始悄悄滋長。“老人們”懷念論壇時期的公共說理,博客年代的內容獨立,前臉書時代的數據隱私,如同懷念一個早夭的生命。
不過“老人們”口中那個年代,在更老的一輩人看來,也已經算是新鮮事物。如果說這代網民還有部分人對博客和論壇有著模糊的記憶,那么再往前的歲月可謂蹤跡難覓。著名的Wayback Machine(互聯網時光機,https://archive.org/web/)從1996年開始運作,但記錄下的內容也只是冰山一角。更早以前的互聯網模樣,很多只有在口述史出沒了。
事實上,早期網絡史上涌現過不少獨特的項目,這些項目中所包含的對互聯網的種種想象,值得今日深陷數字帝國中的我們重訪并反思。
Usenet和Minitel:前萬維網時代的平等主義
雖然如今萬維網(www)的創造者Tim Berners-Lee堪稱去中心網絡運動的旗手,但萬維網遠非第一個進行去中心嘗試的平臺。萬維網起步時,Usenet已經在去中心的道路上走了很久。事實上,Tim Berners-Lee正是在Usenet上宣布了萬維網的誕生。
由兩位杜克大學學生構想的Usenet類似于后來的BBS和郵件組,但采用更開放的內核。與有著中心服務器和管理者的論壇和貼吧不同,它是一個不需要注冊,完全去中心的信息交換系統。一個服務器發出的消息和文件,會被自動轉發給別的服務器備份,最終連接起網絡上的所有用戶。Usenet是80年代互聯網文化政治討論最關鍵的平臺。在谷歌保存的歷史檔案中,你可以讀到對威廉·吉布森小說《神經浪游者》的評論,也可以一窺當年地下搖滾圈的粉絲對戰。
Apple II上的Usenet截圖,今天沒人可以忍受這樣的界面了吧當然,Usenet并不是自由言論的天堂,很多不加審核的群組都涌進大量垃圾信息,這也成為垃圾消息(SPAM)的起源。另外,Usenet上圍繞Linux等話題的罵戰(Flame War),也可以被看作最早的網絡巨魔文化(troll) 。
另外值得一書的網絡則是法國政府推行的Minitel網絡。70年代在前總統德斯坦的倡議下,法國在科研上投入巨資,研發出Minitel系統:與電話相連,具備網絡功能的家用終端機。只要家庭繳納電話費,就可以免費獲得一臺Minitel設備。于是,80年代連紐約人都需要在中央車站排隊買票的時候,巴黎人已經可以足不出戶訂購各種服務。Minitel當然不只是一個訂票終端,更是新聞網、游戲廳、討論室和二手交易平臺。
一種Minitel終端,可以看到用的是AZERTY鍵盤由于資費便宜,操作簡單,Minitel實現了高度的大眾化,90年代末有900萬活躍的終端。直到2000年以后,萬維網用戶才逐步超過了Minitel訂購者。又因為網絡非商用,每個終端都有平等的被訪問的權利,也省去了網絡不中立的煩惱。如今由于美國的網絡中立性(net neutrality)議題出現倒退,人們又想起了已于2012年關閉的Minitel。它的硬件已經過時,哲學卻超前于時代。
行動者的實驗室:早期的萬維網政治
進入萬維網年代,獨立項目更是呈現井噴的態勢。1993年4月,10位UCSD的激進學生創建了BURN!項目,希望借助互聯網的革命潛質連接起全世界的抗爭運動。與如今很多行動者的想法一致,這群大學生很快意識到,必須搭建自己的服務器,才可以有真正的數據獨立,同時又可以幫助到很多別的團隊。
很快,這些學生通過拼裝廢棄的電腦,制作好了原始服務器,并通過學校寬帶發布了站點。在網站的背景介紹中,團隊成員們寫到:“我們的理念是直接參與報道,而不是被動接受商業媒體告訴我們的東西。我們提供信息,人們可以自行判斷。我們創造了這個激進的社會媒體(radical social media),發布其他致力于改變社會的項目信息,最終推動根本的社會變革。”
DeeDee Halleck,獨立媒體行動者,BURN!的主要支持者,當時在UCSD傳播學系任教BURN!團隊將自己看作保衛互聯網公共屬性的行動者,避免網絡被私有化力量所收編宰制。這種看法在早期的互聯網上非常有代表性,人們普遍認為:網絡象征著公司權力外的另類場域,值得被珍惜和守護。
BURN!始終恪守著這一初衷,也使其成為當時各個激進團隊和爭議站點的庇護所。在鼎盛時期,BURN!存放了另外20個網站和5-10個郵件列表的數據,開設了一個討論組,提供了幾十個激進組織的外鏈,并保存了大量關于社會運動和革命的歷史資料。雖然BURN!的網絡于2000年被UCSD切斷,他們的理念,成為了后來聲勢更浩大的獨立媒體運動(Indymedia)的雛形。
幾乎與BURN!的激進媒體運動同時,大西洋對岸的阿姆斯特丹也在實驗他們的數字城市(Digital City)項目。1994年加入萬維網后,阿姆斯特丹人迅速打造出了全體市民皆可參與的虛擬城市。市民可以自由進入“市政廳”、“圖書館”、“報社”等場所參觀,新建住宅和商業設施,也可以在公共會議上與其他市民討論社會議題。這種平等審議的模式之所以得以實現,與荷蘭當時的本地文化息息相關。
早在60年代,先于歐洲自治運動,荷蘭就經歷了頻繁的房屋占領行動。以無政府組織Provo為代表的社會團體,把所有權不明的房屋屋門涂成白色,邀請需要的人入住。到了80年代,各種之前棄置不用的屋宇已經被改造成音樂場所、獨立電臺和畫廊。占領運動不僅將自治的理念推廣給了更多公眾,也培養出了最早一批具備實驗精神的文化人。正是這些文化人積極參與到90年代數字城市項目的搭建中,其中一位還成為了虛擬市長。
1995年的數字城市界面,每個八邊形代表一個組織或者區域如果說BURN!的行動是為了與主流信息環境進行堅決的對抗,阿姆斯特丹的數字城市實驗則反映出行動者試圖與普通人對話的努力。依托于基金會的贊助,虛擬城市運作到了2001年,最終因為資金不足而被迫關閉。
烏托邦設想與技術決定論
不管是萬維網出現之前的Minitel和Usenet,還是90年代初的激進媒體項目,其網絡從形態到內容,都比現在的數字空間來得平等和民主。在有限的網速和原始的界面下,網絡只能承載得起人與人之間原始的信息與溝通欲望,還未能成為資本血拼的戰場。
如今的另類媒體、另類社交網絡、去中心網絡的嘗試,在設想上未能超越三十年前激進學生們的討論筆記,在實際傳播上也沒有Minitel和數字城市那般貼近普通人。而反觀它們的敵人,卻進化神速。為什么理想主義者總是在原地打轉,任憑野心家們平地豎起高樓?
從自由軟件運動到維基、從暗網再到最近的零網(ZeroNet),都被捆綁上了強烈的技術烏托邦設定。創始人和早期用戶們往往是教育良好、熟悉代碼的極客,相信網絡超越于現實,現實的問題可以利用網絡解決。正如媒體運動研究者Todd Wolfson所言,這些人與線下日常政治的脫節,影響到了他們對技術前景的看法。往往正是對技術平臺民主潛質的樂觀主義,讓用戶們忘記了踐行日常生活的革命。最終,美好的期待一次次落空,新技術一個接一個被體制化。
更何況,早期萬維網那種繁榮的民主,往往是中產白人青年內部契約的產物,他們當年并沒有準備好迎接多元社會的挑戰。1993年,整個互聯網上只有不到1000個站點,沒有政治極化、沒有過濾泡泡,每個新加入的獨立站點,都自然可以吸引全網的目光。到了1996年,77%的美國成年人也還沒有連上互聯網。早期理想主義者的成功,建立在發展不均、資源稀缺、精英壟斷的基礎之上,與真正并肩戰斗的國際主義相去甚遠。
二十年過去了,發達社會的互聯網話題已經被算法、隱私、和政治機器人所包圍,而非洲等地的互聯網連接率,還遠未達到美國1996年的水平。古巴人依然在黑市和哈瓦那的wifi公園里秘密交換著游戲和視頻,緬甸人的互聯網資費依然是美國的成千上萬倍。臉書的成功,在世界地圖的映照下變得稀薄無比。那些處在主流互聯網歷史邊緣的人們,會復制一條通往奴役的老路,還是會順利躲開那些暗礁與亂流?如果我們無法完整講述已有的故事,就無法阻止后來人墮入黑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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