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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如何理解筆法與中國書法的關系

錢浩然2年前15瀏覽0評論

您是如何理解筆法與中國書法的關系?

關于筆法,我從小就一直迷惑。因為周圍的師長講的和寫的都不是我要的答案,坊間流行的書法字帖上的各種圖示和標注,也讓我持懷疑態度。

讀大學時學校圖書館能找到的資料都弄來看了,比如《沈尹默論書叢稿》、丁文雋的《書法通論》、周汝昌的《書法藝術問答》等等,對各家之間的口仗特別感興趣。

從接觸到的資料,清代到民國,光是一個執筆法,都能吵個勢如水火。比如關于手指能不能動,就能分為三派:一派是主張運腕的,以沈尹默為代表,認為手指不能動,指一動,腕力就沒有了,只有指力了;一派是主張運肘的,以祝嘉為代表,要求指腕皆不動,以肘移來去,若指腕一動,全身之力就不能貫注筆端了;一派是主張運指的,比如沈曾植、張裕釗、李瑞清,好象他們不轉指就寫不出碑的各種棱角。

關于中鋒和側鋒,歷來也是吵架的重點:沈尹默說要筆筆中鋒,周汝昌卻說除非寫篆書,否則只要切起就是側鋒了,根本不可能存在中鋒。有的人說側鋒就是偏鋒,也有人說是側鋒也可以納入中鋒的范疇。看人家吵得越亂,我越高興,因為真理越辯越明,自己想要的答案慢慢地清晰起來。

另一個能幫助我證明筆法問題的,是學校的古籍書庫里的石版印刷的碑帖。50年代以前的石版印刷技術很讓我驚訝,竟然可以那樣清楚地表現墨的輕重濃談,甚至能看到一根根鋒穎在紙上運動的軌跡,讓你直接對應起筆頭形狀——筆鋒是如何分布的,鋒在哪,肚在哪,如何頓注,如何散開,如何聚斂等等。

我曾關注柳公權蘭亭詩,這件墨跡幫我解答了不少問題。我一度私下里竊喜,所謂的古法用筆,或言晉唐筆法,總算給我摸到點脈絡了。后來的教學中,我總是不厭其煩地在黑板上畫筆頭形狀和筆鋒分布示意圖,我認為這是筆法的關鍵。至于一般的用筆線路,包括起筆角度,回鋒的方向等等,我認為不如放到結構中去談而非筆法的范疇。關于結構生筆法,還是筆法生結構,書法報(書法導報?)若干年前也有過爭論,我個人是傾向于結構生筆法的。

近來看到有人討論晉唐筆法,宣稱要大力復原晉唐用筆,其部分觀點,竟然和我當年的結論頗有暗合。翻出十多年前編教材時寫的某一章節,題名《筆性與筆法》,和同好們交流。

筆性與筆法

書法首選講究筆法,歷代書法家都對筆法十分重視。筆法是書法學習中最重要的基本功,是評判書法水平高下及風格雅俗的重要依據。初學者入門,接受良好的筆法訓練是能迅速提高及日后順利發展的前提。

元代大書家趙孟頫說過:“書法以用筆為上,然結字亦需用功,蓋字因時而異,用筆千古不易。”

趙孟頫這句話有兩層意思:一是書法以用筆為上,書法的技法諸要素中,用筆是最重要的;二是用筆千古不易,書法雖然有字體風格面貌的不同,但用筆的基本規律原則是一致的。

對這句名言,幾百年來,“用筆為上”是得到了普遍承認,但總有人對“用筆千古不易”提出質疑,因為在他們看來,僅以楷書的永字八法為例,每一個筆畫都有不同的特征,運筆時須走不同的角度方向,有不同的提按起伏特征,怎么能說明用筆不變呢?楷書已是如此,更何況篆隸行草,顏柳歐趙,蘇黃米蔡,不同字體風格,筆畫形象變化無窮呢?

持這種觀點的人顯然沒有達到趙孟頫那種對筆法融會貫通的層面。的確,入門時,覺得一個筆畫有一個筆畫的運筆方法,不同書體有不同字體的運筆訣竅,絲毫混淆不得。當功力和思考達到一定程度,漸發覺不同的點畫運筆彼此之間大有可通之處,都符合某種必須遵守的規律,符合這種規律的運筆,筆畫自然生動有力,而不符合這種規律的運筆,即使筆畫外貌模仿出來了,也必然是形象虛浮、神態呆滯、僵硬造作。趙孟頫所說的“用筆千古不易”,指的正是這種運筆必須遵守的深層規律。

所謂“筆法”,指用筆中具有規律性、原則性的要領和法度,這種法度具有很大的普遍性,可以貫通適用于多種書體之中。

筆法具體包含有哪些重要規律呢?我們將兩個方面來講解筆法:

(1) 筆性;

(2) 用筆的總原則

一 筆性

書法所使用的毛筆是是一種軟性物體,在書寫的過程中,如何達到筆毫齊順、萬毫齊力、筆毫復原,這便構成了書法用筆中最根本的問題,這實際是毛筆的性能運用問題,筆法的一切技巧都首先圍繞這個問題開展出去。所以,學習筆法,首先要通熟筆性。

古人沒有提過“筆性”的概念,但他們十分精熟筆性是可以肯定的,他們深知要善假于物,才能得自然之妙理,晉唐的許多書家,同時也是毛筆的研究者和改良者,從他們的遺墨中可以看出他們對毛筆性能的無比諳熟和科學運用。

書法的線條點畫,無論形狀、質感、力度,都與能否正確掌握筆性有關,不了解筆性就談不上懂得筆法。掌握筆性,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控制筆毫的能力

點畫和造型,取決于:

(1)筆起落的角度,運行方向;

(2)筆入紙深淺(輕重);

(3)筆頭形狀。

第(3)條筆頭狀態變化,指運筆中,筆毫鋒穎因受力產生的各種變形,如聚、散、扁(方)、圓等,包括筆頭觸紙方式,是用鋒端觸紙,還是筆腹著紙;是作勢欲彈,還是腰軟無力;是整齊鋪展,萬毫齊力,還是絞紐破敗,聲嘶力竭。

(1)和(2)的作用為大多數書法教材所論及,也容易在紙面上畫出示意圖,所以為大多數學書者所知,也較易于掌握,但最關健的因素——筆毫的組織狀態——卻往往給忽略了,結果造成運筆似的而非,點畫外貌相近而質感意味相去甚遠。

如圖一些書法教材介紹寫魏碑或歐體的方筆

挑點,為追求三角方棱的形態特征,逐個角地依次填填滿,特別是專門去填b處第二個角,類于畫字而不是寫字,筆畫形象呆滯造作,極不自然。這種運筆是不足取的。理由是:畫字不是寫字,筆畫造作不自然;速度太慢,沒有筆勢可言;古人運筆絕不是這樣的。

正確的運筆法是:

(1)筆由左上向右下頓落,筆鋒落處形成a角。

(2)筆剛頓即反挫撐起,筆腹離紙,筆毫沿上下方向平整展開(下展溢出的筆鋒自然的形成b處勁利的棱角,絕不需刻意描畫)。

(3)向上勁健提筆出鋒(得c角,展開的筆鋒由兩向中間收聚,自然留下勁挺有力的三角點造型)。

以上運筆熟練之后,只需一按一提即成,不過這提按的剎那之間,暗藏了個挫鋒動作,使筆鋒能一按提起,由聚而鋪,再由鋪而聚,這面需要有極其良好的控制筆毫的能力。

不僅方點這樣用筆,橫豎的起筆收筆,撇、挑的寫法,鉤的出鋒等均這樣運筆。這一點,歐陽詢《九成宮》等碑版經過刻拓失真,很難看得出來,要看歐的行書墨跡《張翰帖》、《卜商帖》、《夢奠帖》,辨其鋒芒細微處,方可明了。

以上例子說明運筆僅考慮行筆線路、提按輕重,雖也可寫出筆畫的樣子,但往往不得要旨,距古人的精髓相去甚遠。古人運筆的玄奧之處,在于對筆鋒的控制,控制筆鋒的聚散、扁圓、臥挺等狀態以塑造筆畫形象,利用筆頭的圓錐狀,可成圓筆,利用好它的齊(扁平展開)可成方筆,順轉著走,筆畫圓潤,側逆著用,則出現方棱。所謂“方筆用鋪,圓筆用裹”,“轉便圓,側成方”。一支筆在你手中筆毫要鋪就鋪,要裹就裹,要倒就倒,要起就起,要扁就扁,要圓就圓,要開就開,要收就收,則無論什么筆畫,均可下筆成形,筆勢自然,絕無多余來回動作。所謂“用筆千古不易”,正是在這個層面上說的。

優秀的書法,不論是行草書,還是體態端靜的篆、隸、楷,都可體現出筆畫流動徜徉的時序意味,筆一按下提起就應取得需要的造型,試觀晉唐及宋人書法墨跡,用筆簡練自然而然,依據筆性而為,所以下筆自然得法。后人越搞越玄,比如明清,論著逾豐而去筆法逾遠。清蔣和《書法正宗》中,一個豎鉤可以為12個動作,繁復精微,煞有介事,令人感慨。

趙子昂號稱快筆,據說能日書萬字,哪怕寫正楷,用筆法也極其快速簡煉,表現了對毛筆極強的控制能力。

二、選擇最有效的傳力點——鋒

筆毫的末梢——鋒,是筆力集中到達,墨水集中流注的地方。善用筆者,能使筆站起來以鋒芒運使,這叫“立峰”,筆鋒挺而健,有效地傳達指腕的力量。在曲張之間“殺”入紙中,獲得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的效果,如不能發揮鋒的用場,單以筆腹掃頓按,筆畫必質感薄弱,墨象虛浮。

古人強調“用筆在用鋒”,包含兩個要求:

1、“立鋒”行筆。作書是否有“筆力”全看一支筆在你手中能否提得起來,“立”著運使。清代蔣和說:“(用筆)如善舞竿者,神泛竿頭,善用槍者,力在槍尖也。”筆鋒立得起來而不是偃臥平拖,才殺得入紙,才有“澀勢”,寫出來的線條如鑄如刻,凝重,沉著。古人所謂“錐畫沙”,“印印泥”,“屋漏痕”的比喻不外此理。“如利鏤金,長錐界石,仿茲用筆,坐進千里”(唐·張懷瑾)。明董其昌說:“予學書三十年,悟得書法,而不能實證者,在自起自倒,自收自倒,自處自束處耳”,又說:“發筆處便要提得筆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傳語。”這些都是甘苦之言。

立峰用筆示意圖

“立鋒”關健在善于利用筆毫的彈性,因勢利導,更關系到功力,功力到時,雖極柔長鋒羊毫亦錚錚作彈。

初學者可能開始時體會不到鋒端的彈力,鋒立不起來,可用薄長如竹蔑一類柔而有彈性之物,做用力壓下又竭力撐起的動作,注意力放在尖端上,領會其運動的技巧,再運用到毛筆上,相信不難掌握。

2、“筆鋒無處不到”。任何一點一畫,從始至終,四面八方,都應是筆鋒運走形成的。如寫一點頓下后,須頓中有提,使筆鋒走至原筆腹按下的位置,使筆力充分作用于紙面,如此方得收筆處堅實凝重的筆觸。

劉熙載《書概》說:“張文史(張旭)書,微有點畫處,意態自足,當知微有點畫處,皆是筆鋒實實到了。不然雖大有點畫,筆心反而不到,何足之可云!”“大有點畫”指簡單的筆腹按下,能按不能提,提而鋒不立,筆畫再大,也是筆腹形成的虛浮呆滯形象,而非鋒端真力貫注的堅實筆質,細審王羲之行書諸帖,歐陽詢行書,褚遂良《陰符經》,趙孟頫、文征明行楷書墨跡,無不如此。

筆鋒無處不到

理論上所說的筆鋒的頂端,實際運用上,鋒指的是鋒端及筆毫近的那一段,再遠些就是筆腰,筆腰是筆毫產生彈性的部位,也有不少書家慣用筆腰,如顏真卿等,“力點”常不在鋒而在筆腰,腰一觸紙即能彈走,所以頓重而能清勁。可惜很多學他的人,一頓即倒腰軟無力,外形相似而神情大異。近代康有為,筆腹腰也運用得很精彩。

從學書的進程來說,初學者一開始就應努力練習立鋒的本領,盡量以鋒端運使。練到筆鋒什么情況下都能彈起來的程度,則無論筆鋒,筆腰、筆根、筆側,無不能力透紙背,就如武功高強之人,無論拳、肘、肩、臂,全身各處,無一不能發力傷敵。

三、保持和恢復筆毫的彈性

彈性物體都有個彈性限度的問題,在一定力的范圍內,彈性物體可迅速恢復原狀,超過限度。彈性破壞難以復原。毛筆性柔,彈性是很有限的,這要求我們:

三分筆示意圖

1、控制毛筆下按的程度:

一般要在筆頭一半以內,向來有一分筆,二分筆,三分筆的說法,用意即在使用近前端的筆鋒,筆鋒變形程度小,易于恢復。選擇毛筆時,要選“大筆寫小字”也是這個道理。

2、運行過程中,要不時將散臥軟弱的筆毫扶立起來。

筆往前運走,就免不了要倒下來,彈性就會慚弱下去,需做個 “回頂”的動作立起筆鋒,如折角處的挫鋒,挑鉤處的蹲鋒,捺底出鋒前的微微回縮(所謂挫、蹲、回,都是回頂用勁的一種),均使散敗的毛筆在一定的程度得以復原立起,甚至使筆處于特殊的強勁狀態,錚錚欲彈走,大大增強了“筆力”。

3、一筆完成之后,用收筆動作使筆頭恢復成挺直齊順的原狀,如同掭過一般,可直接書寫下筆,保持了行筆的前后連貫性。

關健是利用反作用力彈直筆鋒,反作用力有兩種形式:

一種是回鋒反彈,回鋒時正好逆著行筆方向提筆,將筆鋒回頂彈直,所以回鋒動作正確與否,應看筆鋒是最有效地彈直順利齊。

二是用在出鋒的地方,先以迅疾之筆作按勢,借急按的反彈之力彈起筆鋒。如懸針,長撇就應這樣用筆,懸針和撇的中后段常常顯出豐腴之態,就是借勢出鋒用筆的自然結果,其它捺、挑鉤也是這樣重按而提出的。

所以運筆的時候,筆毫總是一曲一挺,時展時聚地運行著,尤如鐘表的發條,錚錚欲彈走,筆一提紙,筆頭就能恢復挺直齊順,這就是明代大書法家董其昌其所說的:“自起自倒,自收自束”,宋代蘇軾說“方其運也,左右前后,卻不免欹倒,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繩,此之謂筆正。”筆鋒收起時象懸著重物的繩子一樣挺直,古人是何等自如地運用毛筆啊!

二 用筆的總原則

書法的點畫無論外貌形式如何變化,都要求符合以下共同的審美規范:

一、質感強,渾圓,厚實,凝重,如鑄如刻;

二、意味含蓄、雋永,忌直白外露;

三、氣勢通達,暢而不滑,澀而不滯。

根據筆性及書法審美的要求,總結前賢的經驗,書法運筆應遵循以下三個基本原則:

一、中鋒用筆的原則

中鋒運筆,即筆鋒移動時,保持主鋒在筆畫中心,副毫在筆畫的兩邊和四周,這樣筆端所含的墨汁,就從點畫的中心向四周滲出,寫出的點畫,重心即在中間,呈現出立體感。中鋒狀態下形成的筆畫圓潤保滿,質地厚實,立體感強,給人以渾厚含蓄,精華內蘊的藝術感。因此,歷來書家以為中鋒用筆是千古不易的原則。古人說:

“能運中鋒,雖敗筆亦圓;不會中鋒,即佳穎亦劣。”

“筆得中鋒則肉在外而骨在內。”

中鋒示意圖

1、怎樣才能做到中鋒運筆呢?

關健是能夠“立鋒”運筆,筆鋒立起,不專門倒向哪一邊,“鋒正則四面勢全”,這時無論走向哪個方向都得中鋒。所以,凡頓筆后,(不管在起筆或在運行中段)均要盡力將倒下的筆鋒撐立起來,要撐起筆鋒,要領是兩個字——“回頂”(古人著述中常見的回鋒、挫鋒、蹲鋒、駐鋒等,都是指把筆回頂一下,用勁的輕重深線有別而已),是運筆中最要緊的技術動作,是功力的標志,掌握之后,很多運筆問題都以此迎刃而解。

由于運筆順逆用勁的不同,中鋒有裹鋒、鋪毫的細微區別:

裹鋒:運筆時筆管前傾,筆毫被順拖著走,筆鋒自然地向中央收攏,線條中實兩邊略虛,如劉熙載《書概》中說:“徐弦小篆,畫之中心有一鏤濃墨正當其中,至于屈折處亦當中,無有側處,蓋得蔡中郎遺法也。”寫楷書的長橫、篆書、連綿草等細勁而圓的筆畫常用這個方法。

鋪毫:運筆時管是稍后傾的,筆毫被推著前進,因而被整齊地打開,呈萬毫齊力狀態行進,線條兩邊輪廓線特別有堅實感。魏碑方筆多為這運筆。

2、側鋒與中鋒

筆畫方向改變的時候,要繼續保持中鋒就必須調換筆鋒的方向,由于考慮到筆勢連貫和行筆速度的需要,往往不是等鋒完全調換過來了才繼續行走,而是行進與調鋒同步完成,即一邊走筆一邊轉向,筆毛是由躺臥著漸漸站起來的,鋒是由邊側漸漸收歸中心線,這一段的運筆就稱作“側鋒”。

側鋒寫撇示意圖

如圖撇。開始撇出時,雖然筆鋒仍偏,但著紙的筆腰很得力,錚錚欲反彈起,能殺入紙中,整個撇出的過程,筆鋒是回頂起來的由倒而立,由側轉中,因此,力感仍然很強。側鋒被認為是成功的可取的。

偏鋒寫撇示意圖

側鋒容易和偏鋒混為一談,其實二者有本質區別,偏鋒是筆鋒臥倒側抹,一臥不起,一偏到底,絲毫不能體現鋒的用場,寫出的線條必然薄飄弱虛,而側鋒是筆鋒由倒而立,由側而中的一個轉換過程,是中鋒運筆的輔助手段,有人還把側鋒歸入中鋒的范疇,可見側鋒與偏鋒是有本質區別的。

側鋒運筆姿態變化生動,為中鋒所不如,所以歷來書家主張“中鋒立骨,側筆取妍”,中鋒結合運用。但由于筆鋒傾側了,筆畫跡象總不免略顯削類扁薄,不如中鋒的飽滿厚實,一般重要的筆畫,如主筆,都盡量使用中鋒以顯凝重穩住整個字勢,側鋒用得過多,整體氣格會弱。

褚遂良的中鋒和側鋒

二、逆起逆收的原則

逆鋒起筆,起筆時筆鋒的方向正好和筆畫行筆的方向相逆,所謂“欲右先左,欲下先下”的落筆方法。回鋒收筆,是在收筆處反方向帶回筆鋒。

書法從篆、隸書開始,就是用逆鋒來寫的,東漢著名書家蔡邕《九勢》里說:“藏頭護尾,力在字中,下筆用力,肌膚之麗。藏鋒,點畫出入之跡,欲左先右,至回左亦爾。護尾,畫點勢盡,力收之”。“書肇于自然”,逆鋒運筆,符合自然運動的規律,拳師打拳,要先把臂肘回縮,才能強而有力地擊出。

逆勢起筆,從筆力上說,是力的孕育,力的創造,并表現出“藏頭護尾”“力在字中”,藏筋抱骨的含蓄蘊籍之美。如果直順下筆,必然鋒芒淺露成薄弱之筆。

收筆也要逆收。北宋書家米芾有“無垂不縮,無往不收”的名言,每下一筆,無往不復,無垂而不回縮,都把力送到畫的末梢,有回護流轉之勢。使收筆處飽滿而凝煉。

中國書法以含蓄雋永為最高境界,起收的逆勢使筆在畫中不作單一方向的行進,而是“四面勢全”,開端和結尾筆意豐富,形象豐滿。

逆起逆收的原則也是筆性的要求。逆鋒起筆,鋒尖反方向觸紙成跪筆,跪筆時鋒芒是曲而微張的,這是個重要的前秦,以此按下時,筆毫必然盡力鋪張,各就其位,成萬毫齊力之勢,所以起筆的逆的作用即在行筆的鋪毫中鋒,既清包世臣所謂“遞入平出,萬毫齊力”的名言,他還說:“凡下筆須使筆毫平鋪紙上,乃四面圓足,此少溫(李陽冰)篆法,書家真秘密語也。”初學者的逆鋒往往是不知其所以然,按章辦事,依樣葫蘆,何嘗細細體察過這一觸紙的剎那間筆鋒有這等微妙的變化?回鋒收筆,須利用反作用力使筆鋒回頂還原,“及其定也,若端引繩”,如同舔過筆一樣,蘸一次筆可連寫數字甚至一行,保持了筆勢的連貫。

逆鋒有時表現為“虛”的形式,如露鋒的起筆,要在空中“虛逆”,出鋒的收筆,要在筆離紙后在空中回收,虛逆和“空收”均在空中作逆勢,是假動作的,不要忽略這個假動作,空中作勢形成的沉著質地,意味雋永,是直入直出地運筆無法比擬的,學書者隨著功力的加深,自然明白其間玄妙。

三、八面用鋒的原則

八面用鋒的原則,指筆向不同的方向走動,應施以相應的筆畫著紙運行。

“八面用鋒”是由宋代書家米芾最先提出。“八面用鋒”積極主動地運用了各個筆畫,合理地發揮筆性,使筆毫順齊,協調一致,勢全筆圓,筋強骨健,無論在點畫質地及形態變化上是反復調用兩三面的筆法不能比擬的。

一支好的毛筆,應是飽滿無缺的圓錐體,它垂直于紙面時,無論往前后左右哪一個方向按筆,都可以獲得順齊的中鋒。

筆分八面示意圖

筆頭的截面是個圓,為研究方便,我們估且將其粗略分為上,下,左右,左上,左下,右上,右下八個面。一般人的運筆,由于右手生理,筆鋒被動用到的絕多是“右下面”及鄰側的c、e面,如初學者寫一橫,鋒偏上腹偏下的側掃,寫豎,是鋒偏左腹偏右的著紙,這是不講法度的偏鋒運筆。即使某學些書家,尤主張轉指調鋒者(靠捻動筆管來保持中鋒),仍僅止于運用d面或鄰近的一兩個面。

八面用鋒,指運筆轉向時,隨向換用相應的筆面著紙運行。我們現以“心”鉤為例,對比八面用鋒和轉筆調鋒的不同。

如圖,寫到心鉤的出鉤處,為保證出鉤時的中鋒效果,不懂得八面出鋒原理者,須將筆鋒作120°左右的大幅度調向,其艱難繁復可想而知,而且筆鋒易曲扭,缺乏彈性,影響筆畫力度,懂得八面出鋒的,只須稍回頂立起筆鋒,換以左上面反勁出鋒,即可得飽滿勁利的鉤狀,熟練時,幾時看不出行筆有停頓。

在這里可以看到,八面用鋒是調鋒的訣竅。不少人認為難調鋒的地方,如起筆,轉折,大角度的出鉤等筆畫,只需先立鋒(關鍵仍是立鋒!),再換相應的筆畫著紙,即可得齊順中鋒,非常直接有效。現與捻管調鋒對比二者優劣:

1、捻管調鋒,著紙的反復是筆的一個面(或這個面的鄰側),筆毫朝單一方向彎曲,缺少反作用力的調劑,不利于彈性的產生。八面用鋒則在正反順逆之間發揮了筆毛的彈性。使筆鋒時時處于強勁的狀態。

2、連續捻管,筆鋒易產生絞扭,不能各盡其力。八面用鋒則各個面正逆互用,隨機抵消理順行將凌亂的鋒筆。

3、遇上大曲度的弧度轉向(如心鉤),手指捻轉范圍難及,即便能捻成中鋒,也十分勉強,用以寫正書上尚可應付,寫行書就忙不過來了,清代某書家善用捻管,寫到勁急處每致毛筆脫手,可見一斑。而八面用鋒者,指腕完全可以相對不動,無論作哪個方向的轉向都不會增加難度。

其實,關于是否要捻管轉指,歷來書家爭議頗多,有人說捻管轉指是古法,非捻不可(沈曾植、曾熙、孫曉云);有人說作書要用全身之力,指欲實,指頭千萬不能亂動,一動只有指力而無腕力乃至全身之力了(祝嘉、沈尹默),觀點不同,可他們都同樣成為優秀的書家,這恰恰也說明一個問題——捻也可,不捻也可。捻指的好處,是易于轉鋒,但你若能立鋒用筆,不捻也一樣可以轉鋒。但就算要捻指轉鋒,也不要老朝一個方向繞,老用一個筆面,也要正反順逆地各個方向的使用筆鋒,才能保持筆鋒的彈性。真正善于捻指的,應更善于做到八面用鋒。

看清楚上面的微妙筆勢,不轉指一樣可以隨時保持中鋒。懂得這個道理,轉不轉指,最多算個人愛好個人作風問題,算不上原則問題。

另外,有人為八面出鋒,就不是遵循中鋒運筆的原則了,這是對八面出鋒的誤解和對中鋒的片面理解。很明顯,八面出鋒有利于在筆畫換向時保持中鋒。

四、結論

以上幾個用筆的原則是互為聯系,互相生發的,筆毛柔是的,一受力即彎倒,我們卻把它撐起來立著使用,“立”就說明利用了筆毛的彈性,觸紙才有力;同時又是方向順著用的,力量分布均勻,線條飽滿有立體感,立和順,就是達到了中鋒,中鋒是運筆的核心,起筆的逆鋒鋪毫,是為了獲得行筆的中鋒,所謂“逆入平出,萬毫齊力”;收筆無往不收使筆鋒還原,也是為了下一筆的中鋒;筆畫路線轉換了,就隨勢換用相應的鋒畫,八面都自如的得以運用,八面生勢,也就保證了在任何方向角度保持中鋒。當然,中鋒是相對的,鋒不時有偏側倒下的情況,但仍然是充滿彈力,能一倒即起,由偏轉正,勢險而力勁,這叫側鋒。這些就是古人所謂的“筆法”,舊納起來不過幾句話,來得卻艱辛,具有原則性和指導性的意義,弄通了,行、草、篆、隸用筆的諸般變化,自然能豁然開朗。

關于線條的組織關系和書法本質的思考

平行、漸變、對抗、歸納、統一、協調、對比、矛盾……

這些詞匯,用古人的話說,就是陰陽、違和、平險……

古人愛講天地陰陽,陰陽觀體現了古人的世界觀和哲學思維,唯心的同時也具有樸素的唯物主義色彩。魏晉人特別崇尚玄學,玩的是長生、煉丹、占卜,談的是天地易理、陰陽變化,易學是當時的必修課。哪怕在金庸的《天龍八部》里,遠在幾百年后的北宋南疆的大理段譽,遇事必處以周易八卦,算是學足了魏晉遺風。可以想見,當時的人玩易理,就象現在的小孩玩電腦,個個高手天經地義。

魏晉文人對陰陽易理的狂熱追求,有沒有可能轉化到書法上?我們現在提出一個觀點,書法是魏晉人陰陽哲學觀的圖形化。

除了陰陽易理,當時的文人還愛研究什么呢?我們看諸葛亮也好,龐統也好,一介山野村夫,腦子里裝的卻是如何三分天下,他們個個熱衷于兵學和法學,要不根本沒法在社會上混。儒學在當時,就象現在的馬哲課,談主義和信仰,肯定不如兵學和法學實際管用。兵者詭也,講的是如何變化和出奇制勝;法學,講的是如何治理國家,比如制定規則、組織協調、統一資源和人力。所以那個時候寫一篇書論,題目不是形勢就是筆陣,直接用了兵學和法學的思維。兵學和法學,當然也貫穿著陰陽易理的大道,滲透了他們的陰陽哲學觀。

所以,魏晉書法表現什么?至少在技法和思維方式上,和陰陽哲學觀脫不了關系。在他們的書法里,我們看到了線條和空間組織有序,把協調和對比、對立和統一玩得非常帥。至于字長什么樣子,好不好看,在當時好象不太有人關心。你看《王氏一門書翰》,根本不是按好看的標準去寫的,他們一出手就是陰陽之理,炫耀自己如何做矛盾、如何做協調的種種手段和妙構,把自己理解的陰陽易理,天分才情,一起擺在紙上看誰利害,通過書法把它具體化、圖形化了。世上沒有哪樣藝術能象書法這么奇妙,可以承擔如此特殊的功能。后世不一樣了,好象這樣的觀念越來越談薄,個個都想寫出自己的風格形象和個人面貌——唐人開始講自己的體,宋人關心自己的個體精神——越來越不純粹、越來越不夠抽象和哲學(當然,也算是一種發展吧)。但唐宋人還是利害的,二王的基本技法都還能保留下來。到了元明清,書家們都想寫出自己的個性形貌及臆想的心性大道,晉人的具有哲學和技法雙重意義的組織邏輯關系,已經越來越少地能在作品上找到了。

近幾百年來,討論書法的都愛談哲學,但高談闊論拼口才的多,下筆有真功夫的少。陰陽哲學變成書家掛在嘴上、擺在壇上供奉的神像,空余光環和軀殼,淪為空泛的說教、皇帝的新衣。晉唐人每兩筆一變,一下筆就分開合俯仰、疏密斷連、協調對比、起承轉合,其邏輯之嚴密,思維之清晰,令人嘆服;而且晉唐人字詭,不該協調的地方做協調,不該矛盾的地方搞矛盾,智商非常高。到了明清,三四筆都不知道變,變了又不懂得調和,還打腫臉大談精神境界和修養,不如直接參加義和團白蓮教算了。魏晉人是講玄學,但他們是把生活中實現不了的、想到做不到的,在書法中表現出來了。他們的玄,能轉化為藝術的真,和后世的玄有天壤之別。所以,我們的結論是,魏晉人筆下,書法就是其陰陽哲學觀的圖形化,至于情感,是被帶出來的,不求自得——情感可以追求,但很多時候是勉強不來的,順其自然最好。

情感,是不確定的,因時因人而異,所以有的人學二王,找不到規律,情感上找不到規律,字形上也找不到規律。因為二王是按線條的組織關系而不是按字形去表現的,所以每一次出來的形都不一樣,后人覺得不可捉摸;趙孟頫主要是按字形表現的,他的形就養成了習慣,有明顯規律,大家覺得容易學。所以學二王要象庖丁解牛,目無全字,只看線條的組織脈絡,二王的規律就赤條條地擺在那里。畢竟陰陽易理,講的就一個理字,是有理可詢的。后世的書家,只要符合這一套理法的,不管寫成什么風格和樣貌,都是大書家,所以書法的評判是有標準的,樣子再怪、風格再偏都沒問題。清末的黃自元編了本《間架結構九十二法》,只能說明一種館閣化的歐體,局限性很大。我們要是有興趣,可以編本線條組織關系18法或36法,破解古人一切經典法書。一定有人問,才18法夠不夠用啊,好吧,至少金庸會覺得夠了——你看他筆下的風清揚獨孤九劍,九種劍式就能破解天下武功——我常常覺得金庸借武功之名對做學問的途徑的種種猜想,充滿了哲學的思辯,閃爍著智慧之光,致敬一下。

書法散論

自然主義的審美和藝術的審美:

如果光看外形長相,那黃自元的字要比歐顏柳趙漂亮,但書史上偏偏沒有黃自元的地位。所以,書法的關鍵并不在外形,起碼內行人不是這么看的。外行人不懂,他只能這么看,這叫以貌取人,這種屬自然主義的審美。就象街上走來一位女郎,他覺得美,因為他喜歡瓜子臉,來了一個鵝蛋臉,他說不好看,他的好不好看,是不需要講道理的,純屬各人喜好,就象有的人喜歡紅色,有的人喜歡藍色。這種很個人的不需要講道理的,屬自然主義的審美,不是藝術的審美。

書法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書法的圖形,不論結構還是筆畫,在幾千年的文化浸淫中,加入了很多特定的文化蘊含,是一種高度抽象化、符號化的圖形。所以我們說:書法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

圖形會說話:

學書法要學會看圖,圖形會說話——讀到了圖形的文化指涉,也就是讀懂了書法的形式語言。所謂內行看門道,得進入這個層面。

書法的本體語言:

讀懂書法這種有意味的形式,首先要理解書法的本體語言,不掌握就種語言,談不上會欣賞書法。

古人所謂方圓曲直、陰陽疏密等等,都和特定圖形息息相關,而且是一種經過歸納的抽象概念,我們稱之為書法的本體語言。已經不是第一種看外貌的層面,不是光看樣子了,這時,你的注意力已經不在長相,而是帶入了文化的習慣和哲學的思考。

對書法形式語言的敏感程度,反映一個人藝術天份的高低:

第一、要看得到。看得到這種直或曲、平或斜等各種特征,沒經過專門訓練的一般會視而不見,甚至練了幾十年書法的人,如果沒有這個概念,也可能視而不見,只能始終游離于墻外;

第二、你要能和不同的力、勢、氣韻、情調對接起來,作出審美判斷;要求具備相應的文化素養,具有把客觀的圖形轉化為主觀的體驗的能力。

第三、反映的快慢,發現問題和作出判斷的時間越短,天分越高。別人看半天才體會到,你一眼就能有感覺,說明你天分高。這當然也和訓練的程度有關,訓練久了,抽象概念就會漸漸轉化為審美直覺。

只有形成審美直覺,才是真正的藝術欣賞。

外貌和內理:

對于書家而言,外貌并不是他們要表達和傾訴的主要內容,而是要通過書法傳達某種道理、某種哲學、某種規律,這才是他們洋洋得意和自我淘醉的地方。

一個字,內部線條有沒有組織,合不合法,高不高妙,這是書家的角度。就如參觀一座新落成的政府大樓,一般游客可能說,好雄偉、好氣派、花好多錢啊!但如果是越南共產黨中央代表團來學習交流,他們可能更關心大樓里的機構設置、權力分工、組織人事、政策法規、執政思路。這就是著眼點的不同。

好字的標準是高不高妙,而不是漂不漂亮:

書家們一輩子彈精竭慮的地方,洋洋得意的地方,是內在的符合某種法理、蘊含著奇思妙想的組織關系,外貌長相已經退居將要,有的書家根本不管樣子,為了表達他的道,表達他的思維和謀略,哪怕把字寫丑,他也不在乎。或者,如果丑更容易表現他的道,那他會義無反顧地選擇丑書,這已經是一種帶進了文化思考和哲學思考的審美,我們稱之為抽象主義的審美。

從這個角度來看,你才能理解書家的筆下,為什么有的把字寫漂亮,有的寫拙樸野逸,都沒有關系,同樣都被認為是大師,好字的標準是高不高妙,而不是漂不漂亮。

書法欣賞的幾種層次:

第一層次:以貌取人——這是最低級的,自然主義的審美

第二層次:按圖索驥——即讀到了圖形的文化指涉,讀懂了書法的形式語言。欣賞由此進入抽象主義審美層面。

第三層次:哲學升華——即從書法的形式語言的感知和捕捉,帶入文化的習慣和哲學的思考。這就是所謂的旁通,以整體修養來帶動欣賞。

以上三種層次,是書法欣賞由表象——內理——神韻的不斷深入認知過程。而三種層次中,最關鍵和最難的,是第二種。

書法的欣賞向來有三種視角:

第一種角度,以作者為對象

第二種角度,以創作意圖為對象

第三種角度,以作品為對象

我比較認同,以作品為對象的欣賞。

要找依據,可以往西邊看,可以借鑒英美新批評。

旁通:

很多時候,書法的欣賞方法和工具,和其他文藝欣賞方法是大有相通之處的。

歷代的書論,其思路、方法、用詞習慣,和傳統文學有密不分的關系,而一些文學欣賞的著作,如司空圖的詩品,王國維人間詞話等,也常常被引入書法的鑒賞。現在我們漸漸發現,當代西方文藝理論,在書法鑒賞中也大有用處,成為極有用的工具。

既然有文學本體論,當然就應該有書法本體論:

英美新批評,是20世紀初西方的著名文藝批評流派,他們提出文學本體論。

“本體”這一哲學術語首次用于文學研究。他們認為,文學作品是一個完整的多層次的藝術客體,是一個獨立自足的世界,文學作品本身就是文學活動的本源。

以作品為本體,從文學作品本身出發研究文學的特征遂成為新批評的理論核心。

書法本體論和形式分析:

既然有文學本體論,我們當然可以提出書法本體論。研究書法本體論,應從兩方面著手:

一是什么是書法本體語言,解決研究對象問題。

二是掌握形式分析方法,解決研究工具的問題。

既然我們傾向于書法作品本體論,圍繞作品本身進行形式的研究是我們的重點,立足于形而下的工作,要敢于厚顏無恥地說:我們是形式主義者。

形式分析方法是我們的主要工具,我們所做的就是立足于書法的本體語言,從形式上去研究它跟傳統文化的關系。

形式主義,在大多數的情況下,處于被批判和輕漫的地位。我們之所以自甘形而下,堅持形式分析,主要是基于以下幾個觀點:

1、任何精神層面的東西都依附一定的形式而存在。有意味的形式,即蘊含。

2 、形式本身具有獨立的審美價值。

3、形式分析的出現,改變了書法由抽象到抽象,由虛無到虛無的學習研究方式。比如關于筆意、筆勢、氣韻、高古,我們發現都和特定的形式有關——微形式分析。

4、晉唐人當然沒有形式分析的概念,但他們把聚散開合、俯仰向背,斜正穿插玩得出神入化。古人對形式的敏銳,絕對在今人之上。他們的作品和書論,要重新解讀。(元明清以來,很多技法日漸式微)

很顯然,我們不是由形式到形式,而是從形式出發,追尋形式和意境風神的關系,使形式和蘊含能對接起來。

書法的教學和研究可分為兩類:

一類為政治理論學習,談的是共產主義理想——藝術理想的終極目標:比如研究中國書法與傳統文化(儒、道、釋等等)的關系上,從純粹文化上的研究,包括在美學上面的研究,在哲學上面的研究。我們的理論文章一直出得很多很多。

一類為業務學習,就是具體地在書法的形式上,一招一式上,一點一畫上,它是怎么跟傳統文化、傳統哲學掛起鉤來,用什么樣的形式表達什么樣的意味,是我們孜孜不倦的課題。

我認為,這是一種非常務實的辦法,也是一種科學的態度,我鄙視由抽象到抽象的虛無主義的研究方法,對那些整天夸夸其談,上天入地,不著邊際的同道,我向來敬而遠之。

由此,如果要展開研究,我們可以擬以下的綱目:

1、形式和蘊含的對接關系研究

2、書法基本形式語言表達研究

3、更具體細致一點,按風格分類研究如:

端雅平和書風的形式研究

超逸豪邁書風的形式研究

雄強峻拔書風的形式研究

奇崛稚拙書風的形式研究

狂野恣肆書風的形式研究

空靈散逸書風的形式研究

等等

我以為這是當前書法研究最需要解決的問題,但仍是塊空白。大多數人都寫書家背景史料、文化影響之類去了,顯得很不專業,淪為娛樂八卦記者。

虞世南寫一個“書”字,七橫線方向都不一樣,“俯仰向背、聚散開合”八字真言表現得淋漓盡致,對比度和張力感極強,所以能雄視千年。所以我們說,晉唐人做到每兩筆一變,不獨行草,楷法亦然。后世的書家,比如明末王鐸傅山,看起來乍乍乎乎的似乎很利害,其實他們寫行草往往三四筆才一變,甚至連變都不變,與晉唐人相比,高下立判。

晉唐人書法做到每兩筆一變,不獨行草,楷法亦法。你只要會做線方向分析,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唐楷名家的對比度和張力感,比后世的大部分書家寫行草要強得多。

杜牧張好好詩,空間的張力感及完整性,獨步古今,非常值得玩味,所以能字字卓然獨立,形態渾然、氣度凜然。

線條的關系,無非平行和不平行,平行就是協調,不平行即產生對比,線條夾角在45以內,我們仍可大致認為屬于協調關系,超過45度,則視作對抗關系。

平行,除了協調,還有呼應的作用,還有銜接的作用。不要小看了平行二字,其間大有文章可做。

若論線條的對抗關系,李邕和歐陽詢不得不提,他倆的線條組織非常集中和激越,所以力感特別強。以力勢而論,李邕雄視古今無人能敵。所謂右軍如龍,北海如象,實為至評。

歐陽詢夢奠、張翰、卜商等行書帖把松和緊做到了極致,力度深凝緊致,郁郁勃勃,風神凜然。是我們做對抗練習的最好范本。

搭接之法,有實接、虛接、穿接、斷四種,意味著線條關系的親疏離合。就象男女走在一起,能不能拉手,要不要抱,自有百般滋味。古人的體驗很了不起,二王行草書且不說,單看唐楷,就在這方面做了深入的探討,比如柳公權,現在很多玩篆刻的,都玩不到他那么豐富。

書法的水平高低,一是看協調性,二是看對比度。協調性越好,法度感越強;對比度越大,張力感越強。同一件作品,協調性和對比度都要同時滿足。二者反差越大,藝術“張力”越突出,藝術的感染力越強。

所謂的“平和”不是光有協調性,也是要充滿張力,才能打動人,要不就是平庸。你要看線條組織關系,董其昌的張力感很強,可謂力勢深藏,配上很清淡的筆致,這就是所謂的“沖和”,所以能站得住幾百年。要不光是講散淡,誰比誰更淡。

光有對比,變化很多,但協調做不好,體現不出條理和秩序感,也只能流于野道。象張旭懷素那樣極盡變化了還能條理清晰,秩序井然的,是絕世高手。協調是基本保證,所謂“和”。“違”指矛盾和對比,表現出豐富性和張力感,高手都是在和的前提下做對比。

我的魏碑審美理想

一、總體風貌:

魏碑當以雄強、大氣、氣象開闊為終極追求。舉止當如武林高手之龍行虎步,或名師大儒般氣定神閑,或仙風道骨般之逸氣縱橫、駕鶴行云。體態或峻拔如高山雪嶺,險絕處如奇峰危石、刀削斧劈、臨空居危,開闊處如高原雪谷,一馬平川。我們強調生奇變化,但自當落落大方,反對以萎靡、拘摟、禿廢、變態為拙樸,縱有生澀處,亦當如農夫壯漢、笨熊頑石,一派郁郁勃勃的原始生命力,頑強中透出純樸可愛,絕非斷臂折股、歪脖眇目,反對以殘疾為獵奇,以歪瓜裂棗為稀寶。筆意情態要眉目舒展,反對搔首弄姿、抓耳撓腮式的萎瑣(可在當下書壇挺吃香啊)。

二、技術表現

1、開合吞吐,氣象萬千

開合之法,不外有四:一是線方向的聚散開合,二是弧度的張力——用俯仰向背表現聚散開合,三是線條的間距——用疏密節奏表現聚散開合。四是大空間和小空間的運用,如在森森然的高峰雪嶺間突現山谷平川,有氣象開闊、云氣流蕩、開合吞吐、以虛襯實的空間效果。得此四者,氣象生焉。

線方向的聚散開合圖示

俯仰向背,我們天天講,大家懂的啦

要是看蘭亭序,那是筆筆都變,一般的墓志碑刻,為民間工匠所就,未必有這么繁復,但也總勝于當代作者,有的連概念都沒有,且看南朝名手陶弘景所作《瘞鶴銘》,不簡單吧,必須的。

疏密對比產生開合:做疏密,想想可以有很多細節

大空間和小空間的運用:

一是劃出大空間,二形成密集帶,讓密的能有規律地排疊分布,讓白的空間更加完整,面積更大。注意密和密的交接,使之秩序化、整體化。

陸儼少的山水

張大千山水畫

2、對抗對比,激越雄強

魏碑之雄肆、激越,與力(勢)的對抗分不開,須制造沖突,在沖突中激化矛盾,沖突愈集中、愈鮮明,力(勢)愈強,又需施之以化解之功,或包容、消融、避讓、移位、變形,極意化解矛盾,化解的功夫越妙,越有沖和、深沉、儒雅的氣質,舉重若輕及浩浩然之大氣。另外,崩、塌、凹凸等位移變形,也同時反襯力(勢)之橫強。

(對抗、化解、變形等,在《書法的形和勢》中,已作大量鋪陳,不解釋不上圖)

3、空間感強,空間形態完整,風神獨出

要有完整的三維立體感,完整的空間包圍感,線條的交織能形成“面”的感覺,而且,面的形態要完整,則氣息易得渾然。

空間的形態有多種,不同的空間形態構成不同的風神氣質,諸如峭拔、開闊、雍容、渾然、磅礴等。

表現空間形態,首先要注意邊的控制,邊是個臆想之物,常常紙上沒有,但他實際存在——筆畫總是在某條邊界停住,沖不過去,也不會走不到,似有一條無形的邊界,這種現象,叫齊邊。邊的存在,表現出一種約束力、控制力、氣壓感、氣場,看似無形,實則有很大的能量,作用有四:精神凜然、氣質凝穆、法度森然、形態渾成。齊邊形成了完整渾然的空間形態,同時也是力感和風神的重要表現手段。

邊的類型,有直邊,有弧邊之分。

直邊冷靜森然,又分垂直邊、水平邊、斜直邊三種。垂直邊,如刀劈斧削,懸崖絕壁,臨空居危,峭拔、嚴整、險峻;水平邊穩定,如在字的底線,則托起全字,如廣袤平原,開闊穩定;斜直邊方向感強,勢明顯,有明確的突破方向,給人以勁疾、犀利的動蕩感。內斜邊,則比垂直邊更險峻。

弧邊,有外凸和內凹兩種。外凸,如鄭文公碑,大量地使用外凸邊,力和勢上表現出彌漫的張力感,由內而外的張力,字形邊緣形成強大的氣壓帶和控制力,這個邊形成的氣壓帶具有引力,把筆畫吸到指定位置,而筆畫到達外接圓即受阻停住,無法沖出氣壓帶,所以,鄭文公碑形象渾圓,精神凝穆,氣格凜然不可侵犯。外凸邊有助于形成渾圓、渾然、磅礴、超邁、雍容的整體風格。

內凹邊,表現出向內的壓力,力由外而內指,被吸了進去,中宮緊致,精氣內斂,精神矍爍,凹邊容易形成銳角,所以四角的沖擊力往往會比較明顯。整體形象青春勃發、俊美硬朗、英姿峭拔、骨力錚錚。內凹邊有利于形成逼峭、峻拔、雄奇的風格。

把邊的問題講了半天,還沒涉及“要有完整的三維立體感,完整的空間包圍感,線條的交織能形成'面’的感覺,而且,面的形態要完整,則氣息易得渾然。”

關于三維空間感,我覺得是最最重要的,寫字的時候,感覺跟畫畫差不多,就是組織線條把它的空間結構給畫下來,到底是畫成一座高山,一塊奇石,還是土丘平原,你弄出來得是立體的,平板電視的不要,這個過程中,什么聚散開合、俯仰向背,空間的疏密,他會自己出來的,筆法的變化,也會自己出來,都為最終的空間形態服務,空間形態做對了,風神啊什么的都自然而然地待在那里了——比如,你看到泰山,自然而然地想到雄偉峻拔,而不是其它,這是他形象固有的特征,對吧。所以,對風神啊什么的,理解了這點,不用在別的地方糾結太多。古今書家,大可按空間形態來劃分類型。

想用圖示,但不好畫圖啊,算了,大家自己揣摩吧,覺覺先。

再來一段,話說立體的空間形態,其實不好搞,要做到“線條的交織能形成'面’的感覺,而且,面的形態要完整,”這些立體的面,有前傾的后仰的,有仰視的俯視的,有凹凸感和遠近之別(前傾的險,后仰的雄偉,凸的鼓蕩,凹的緊致),按這個要求,歷代的大家,做得好的,明顯的,數得出來,二王自不必說,下來是歐、虞、李邕、真卿,歐楷也好,幾個行書帖也好,字字峭拔,李邕的處理類似于歐,虞也不錯,杜牧張好好詩,空間的面歸納得很好。楊凝式是個空間的高手,他幾個作品風格迥異,但對面的處理都同樣有說服力。蘇、米、黃都不差,蘇的面特別完整。再下來,得到董其昌那去找信息。弘一受歐的體勢影響很大,所以面的特征也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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