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姑娘和賈璉廝混后？

這個問題，粗看很簡單：賈璉與多姑娘本來沒有感情，只是為了解決生理問 題，廝混幾天后回到王熙鳳身邊，還要再有什么來往？

如果對比一下不同版本，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多姑娘，其實沒有那么簡單。

多姑娘第一次出場，是第二十一回，巧姐（當(dāng)時還沒起名）出痘，按習(xí)俗、或者按迷信，父母需要隔房。賈璉獨宿，就找了多姑娘。在這一回中，已經(jīng)介紹多姑娘是廚子多渾蟲的妻子。

接下來平兒發(fā)現(xiàn)的一縷青絲，當(dāng)然就是這個多姑娘的，但是她本人并沒有出場。然后到第七十七回，晴雯被逐，寶玉去探望，介紹她沒有父母，只有表哥表嫂，“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

多渾蟲是外號，由其本名“多官”而來。“多姑娘”當(dāng)然也是外號，由丈夫的名字或者外號而來。這里改為“燈姑娘兒”，也許是作者或者抄寫者（作品早期是手抄流傳的）筆誤，因為這樣俏皮的外號，如果有過改動，不可能不介紹。

多姑娘兩次出場，在交代背景時有個小小的出入：第二十一回說多渾蟲“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七十七回說是晴雯通過賴家的“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jìn)來，把家里的一個女孩子配了他”。到底這個多姑娘，是多渾蟲的父母替他娶的，還是賴家的替他娶的？

賴家的是賴大的母親或妻子。因為賴大是大總管，他妻子自然而然成為內(nèi)總管，應(yīng)該是繼承婆婆的職位。那么，“賴家的”替多渾蟲娶妻，代表著主子給成年小廝“成房”，是符合賈家規(guī)矩的。

并且七十七回交代多渾蟲“淪落在外”，沒有父母，又怎么會在第二十一回中“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雖然是細(xì)節(jié)，又不必要，何必這樣前后矛盾？作者精細(xì)已極，為什么偏偏在這一點上前后矛盾？

還有更奇妙的。在某個版本的第六十四回，賈璉偷娶尤二姐，派鮑二夫妻伺候：“那鮑二向來卻和廚子多渾蟲的媳婦多姑娘有一手兒，后來多渾蟲酒癆死了，這多姑娘見鮑二手里從容 ，便嫁了鮑二。況且 多姑娘兒原也和賈璉好的，此時都搬出來外頭住著”。在這個版本里，賈璉并沒有與多姑娘“再無來往”，而是公私兩便，照顧她較優(yōu)越的差事。當(dāng)然，后文中晴雯的表兄改名吳貴，與多渾蟲夫妻無關(guān)了。

如果鮑二的妻子是多姑娘，他能夠到外宅伺候尤二姐，是賈璉看他妻子面子而照顧鮑二，鮑二“視妻如母，百依百順”、妻子也敢當(dāng)眾罵他“糊涂渾嗆了的忘八”，就可以理解了。

可是，描寫鮑二夫妻關(guān)系畸形的這段話，卻并沒有介紹鮑二妻子就是多姑娘；介紹鮑二續(xù)娶多姑娘的版本中，偏偏沒有“視妻如母”的趣語。兩種版本， 要么交代不清，要么前后矛盾，這是怎么回事？

《紅樓夢》中許多矛盾，都與反復(fù)修改、終未定稿有關(guān)。多渾蟲、多姑娘、乃至鮑二，都是次要人物。為了他們，不值得反復(fù)修改。但是有個相關(guān)的人物，卻顯然經(jīng)過了重大修改。這個人就是晴雯。

除了表哥的婚姻問題，晴雯還有幾個漏洞。最明顯的是佳蕙替小紅打抱不平：“襲人那怕他得十分兒，也不惱他，原該的……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里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有的版本多一句“寶玉疼他們”）。

得上等賞賜的，除了襲人、晴雯，肯定還有麝月。佳蕙不提麝月，因為麝月是襲人一黨，雖然不像襲人那樣叫人心服口服，但也不晴雯惹人嫉妒，寧可拉個不常見的綺霰來湊數(shù)。但是小紅是二管家林之孝的女兒，怎么沒有“老子娘的臉面”可仗，反而是連父母家鄉(xiāng)都不知道的晴雯，卻被認(rèn)為是“仗著老子娘的臉面”？

另一次是小紅初遇寶玉。怡紅院競爭激烈，有才干有容貌的小紅被“埋沒久矣”，能見到寶玉、替他倒茶，是偶然中的偶然。

作品特意交代背景：“襲人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jié)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xiàn)在家中養(yǎng)病，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連作粗活聽喚丫頭都交代了，怎么偏偏不說個性突出、與寶玉感情深厚的晴雯？

依次交代的幾個大丫頭中，檀云較為眼生。除了這次，他再出現(xiàn)總是與眾人一起，掛個名字，而完全沒有戲份。為什么不把她算在小丫頭里，要專門交代，卻忽略了晴雯？會不會“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的本來是晴雯，后來才改成檀云？

如果這個假設(shè)成立，晴雯在早期文稿中，應(yīng)該是“家生女兒”，并且母親地位較高，才有資格過生日接女兒回去，也有臉面給女兒“仗”。晴雯應(yīng)該與小紅出身相當(dāng)。

為什么要把晴雯改成“不記得家鄉(xiāng)父母”的孤兒，又要把小紅出身提高到總管女兒的程度？如果從藝術(shù)角度考慮，也沒什么難以理解的。

寶玉探晴是作品中感人的情節(jié)。它的感人，部分是由于晴雯的凄涼處境。如果照早期文稿中所寫，晴雯的母親也是賈府下人，或者是像襲人家一樣住在附近，被逐后病重，至少有母親看護(hù)，“探晴”就缺乏凄涼的美感。

而小紅后文有“獄神廟慰寶玉”的情節(jié)，如果她只是一個普通的下級丫鬟，哪來的這樣大的能量，在賈府勢敗之時，竟能探望被囚禁的寶玉？

把晴雯的出身改為孤兒，把小紅改寫成管家之女，就解決了情節(jié)上的矛盾，也加強了藝術(shù)感染力。我們常說曹雪芹是天才，卻忽略了他窮畢生心血、 不斷修改、精益求精的努力。而多姑娘涉及的前后矛盾，卻提供了一個管孔，讓我們管中窺豹，可見一班，去猜測曹雪芹在耗盡心血的“批閱十載”中，是如何“增刪五次”的。

如果是寫作人，曹公的修改過程，會具有更珍貴的示范作用。